□石泽丰
我一直在反思我自己。与娘共处的四十五年光阴里,我没有少惹她生气。我对娘发过脾气,在一些琐事的处理上,我责怪过她。可是娘忍让、沉默,像一座大山,即使被掏矿者掏空了身体,也依然用肉体滋养着山上的草木,挡着袭来的风风雨雨。
娘走了,这些往事突然纷纭而至。它像是一场苦楚的洪水,围困着我的心灵,围困着一个贫困山村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孩子。
我出生的村庄早年贫穷落后,这并没有阻止娘对自己婚姻的选择,她义无反顾地嫁给我父亲,在那里生儿育女。因为娘,我童年欢乐得像春天疯长的野草。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我们家还不怎么富裕,爹娘无论怎么努力,将近年关时,依然囊中羞涩。我十岁那年的腊月廿六,与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在他父亲的带领下,去买年肉,我也跟着去了,只见他父亲走到肉案边,用手一指,说:“这只后腿我全买了。”天呐!他买这么多!这肉至少有十五公斤吧。而我家呢?我回到家里问娘:“我家买多少肉过年了?”娘指着挂在墙的两串肉说:“八斤,数字好,‘八’意味着我家来年要发。”那年月,娘不止一次这样说过,我也不止一次质问过娘:“别人家买二三十斤,为什么我家不能多买一点?”真是年少不懂事呀!我忽略了娘的口袋。
娘看着我极不情愿的样子,哄着我说:“明年,娘一定多买些肉,管我丰娃吃个够。”然而,第二年,娘依然只买了八斤肉过年。像这样的“明年”“明年”,细细算来,足足有七年。记得第七年年末,为了此事,我当着娘的面说:“如果明年不再多买一点,我就不做您的儿子了。”娘一把把我搂在怀里,安慰着我:“明年,娘一定多买。”娘说这话的时候,声音有些颤。稍后,她放开我,转过身,背着我偷偷地拭着眼泪。也就是从那一年之后的连续五年里,娘每年都多买了两斤肉过年。
天底之下,没有哪一位母亲不理解自己的孩子,心疼自己的孩子。然而,为人子的我,却常常没有替娘考虑。每每总是自以为是对着她发脾气,觉得娘没有把事情办妥,觉得她解决问题的方式不对,她不理解这个世道。娘不争辩,直到死。现在回想,我惭愧的心连个道歉的阀门也找不到。
娘一生为了我和姐姐奔波不停。她疼爱我,疼爱姐姐。姐姐从小就很懂事,为了减轻家里的负担,小学没毕业就主动辍学,跟在父母身后干起了农活,落下文盲的烙印,后来进城务工都找不到一份像样点的活。有一段日子,在外地打工的姐姐失业了。娘知道后,在我面前反复念叨,说姐姐为了供我上学,1995年出嫁时都没有让她买一台家电;我进了城,不能忘记姐姐,要帮姐姐在城里找个事做。话听多了,我厌烦起来,说娘不了解外面的情况,不了解我在外的处境。她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,低着头半天不吭一声。
后来,娘已生活不能自理,我把她接到身边。我每天早早起来,赶在上班之前给她洗脸擦身、喂她吃好早饭。有一次,因为给娘擦洗穿衣没有及时处理好工作上的一件事,我被领导叫到办公室,狠狠地批评了一顿。我知道,事情没有做好,的确是我的错,这个时候,我又何须多解释呢?但我又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怒气,回到家里对娘发起了脾气,说她影响了我上班,影响了我工作。娘躺在床上,一言不发。她心中的苦闷,我又何时替娘化解过?
岁月真是一出算尽人心人性的好戏!它把人世间所有的快乐与愤懑摆上前台,待我们用心悟透之时,它却草草收场,快速谢幕,给人留下一段空茫。
于我而言,愧对娘就是其中的一出。
娘走了,我才真正理解:在这个世界上,最贵的东西就是娘和命;虽然没有完美的娘,但是没有谁比娘更懂你、更疼你,一生默默地原谅着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