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纳捷

　　小时候的冬才是冬，那没有冰没有雪的冬也敢叫冬么？

　　腊月十八，晨起，大水缸里的冰有半手厚，大人用水瓢敲开一个口子，去舀水。白色的瓢，是一个大浮子锯开的半边，海边人家的特色。

　　我喜欢去踩冰。冬天的自家道地边上，傍晚泼出去的一摊水，第二天早上起来就是亮莹莹的一摊冰了。我穿着奶奶做的厚棉鞋，轻轻地踩上去，把那冰“咯吱”碾碎了，那声音很美妙。 最幸福的是雪后，“咯吱咯吱”踩在雪上，开心到飞起。

　　玩的时候浑身发热，傍晚到家才发觉脚趾头的袜子湿了，赶紧脱下放到奶奶家的灶火旁，赶在妈妈回家前烘干。

　　厚棉鞋的底是车胎底，黑黑的一层，用来防滑防湿，上面有奶奶缝制的密密麻麻的针脚。我一直好奇，奶奶怎么有那么大的劲，可以把车胎的底服服帖帖地安到我的鞋底上。

　　做一双棉鞋工序复杂，相当费事。奶奶一般一次就做两三双，因为孙儿外孙多。

　　她先要打样。奶奶让我光脚踩在薄薄的箬壳上面，沿着脚形画出鞋底，用剪刀剪下就是脚样。一双厚棉鞋两年总是要穿的，奶奶便预留了生长空间，做的新鞋总比当下的脚要大点，所以新棉鞋头一年里面是要塞棉花的。

　　开始做鞋底了。奶奶用白色的棉布包住箬壳的边，四周滚一圈一厘米宽的边，成了硬底垫。再剪很多层的棉布，一层一层叠成一厘米厚的高度，做棉鞋底的内层，所以叫做千层底。

　　叠好再切底，她用一把很锋利的刀，按着打样鞋底的大小，把多余的边边角角切掉，“唰——唰——”响。每次听到这种声音，就知道，我们中的一个小孩可以幸运地穿奶奶亲手做的又暖又厚的棉鞋了。切完后，她在鞋底的最上面和最底下再铺上一层之前备好的包边的箬壳垫，四周和中间都刮上浆。

　　接着便要纳鞋底了，这是最花力气的活。棉鞋的鞋底是多层的布浆洗之后粘合在一起的，讲究的就是壮实、厚重。线用的是奶奶自己纺的粗棉线。小时候家里有一辆纺车，奶奶坐在纺车前，脚踏着纺车，把右手一团白白的纱，神奇地变成细长的线，她用左手把那纱线绕在一个梭子上。不一会儿工夫，那个梭子就成了胖鼓鼓的一个。

　　纳鞋底时，奶奶的右手指套上银白色的一个亮锃锃的底针，拿着一根大针用顶针顶住针屁股，得十分用力才能将鞋底扎透。一针又一针，只见鞋底上一针一针码得整齐划一，鞋底上细丝密缝，一双棉底不知要花去奶奶多少力气。家里人口多，奶奶随时带着鞋底子，串门走亲戚的时候她都会抽时间纳上一会。

　　鞋底纳好，再做鞋面，这是最具技巧性的活。鞋面布，奶奶大多用灯芯绒布，女娃选红色或花色的，男娃用暗色的。剪好鞋面，奶奶把新弹的棉花厚厚一层衬进里面，再一针一针地缝制，完了再和鞋底缝在一起。我一直纳闷，手工缝制的鞋，奶奶是怎么做到鞋面和鞋底的完美吻合，每一次都是刚刚好。

　　最后的工序是爷爷的活，加“汽车底”和“打鸡眼”。“汽车底”其实是车胎底，我们叫“汽车底”，多少也包含着脚底生风，像汽车一样驰骋的意思。厚厚的车胎底，爷爷用最利的剪子剪好大小，再用细小的钉子一个一个敲到鞋底上，这样一双厚切棉鞋总算完成百分之九十的工作量。对的，还有系鞋带的小洞要打，奶奶叫“打鸡眼”。在鞋面的两片鞋舌上，用锥子一边钻三四个洞，用黑色的小金属扣固定，穿鞋带用，这样一双手工的棉鞋才算真正完工了。

　　多少个寒冷的冬季，只有穿上奶奶做的大棉鞋，才不会冻脚。“新阿大，旧阿贰，破阿三”，我这个老大总是有新鞋子穿。

　　奶奶生了八个娃，活了七个，二男五女，下面子孙十多个，她一生做了多少双鞋，数也数不清了。她老了的时候，我摸摸她的手，拿针的右手手指茧硬如石头，尤其食指和中指上的，仿佛是两个硬生生长出的石蛋。

　　后来出现一种叫“保暖鞋”的冬鞋，奶奶不再做了，不仅是因为保暖鞋又暖和又便宜，也是因为奶奶也实在做不动鞋了。

　　但在我的心里，奶奶做出来的棉鞋永远是最好看最保暖的。

　　小时候的冬是寒冷的冬，但是有奶奶的冬，每一个都是暖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