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两木金
那年,我在镇上一家工厂的子弟中学读书。班级里绝大多数同学是城镇户口,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很少。
校门口附近有一个菜市场,人流量大。小贩们在市场门口摆摊卖鸡蛋、鸭蛋、鹌鹑蛋,还有鸡鸭等各种家禽,都蹲在摊位后面。其中,就有我的父亲。
那时候,父母开办了家庭养鸡场,每年养三五百只产蛋鸡。父亲隔三岔五担两大筐鸡蛋去镇上的菜市场零卖。他常年在庄稼地里干繁重的农活,过于劳累,驼背很厉害,还要喂鸡、清理鸡粪,身上总穿不了一件干净衣服。我则穿一身洗得发白的绿军装、蓝裤子,是农村孩子的典型打扮。
父亲和我一前一后走在厂区干净的水泥路上,常会遇到同学。那一刻,我常常感到很羞愧。与那些擦肩而过、穿戴漂亮时兴的工人及其子弟相比,我和父亲的装扮实在是太土气,显得那么寒酸和格格不入。
碰到同学的次数多了,他们都知道我父亲是个卖鸡蛋的农民,常在背地里取笑我。男生叫我“农民娃”,女生倒文雅,称我为“鸡蛋太郎”。尽管我学习成绩一直很优秀,但这种歧视常让我抬不起头。
我早晚上下学途经菜市场门口时,常会看见父亲蹲在地上,吆喝着叫卖鸡蛋。父亲是个大胖子,蹲下去很吃力。他的一条腿弯曲着,胳膊肘撑在膝盖上,另一条腿努力地向前伸直,样子古怪丑陋。我每次都默默地低下头,装作没看见父亲,迅速跑开。父亲蹲在地摊前叫卖鸡蛋的窘迫样子让我感到很不光彩。
一天中午,我上体育课,在操场和同学们欢快地踢足球,忽然听见父亲喊我:“林林,林林……”我顺着声音望去,父亲一只手抓着围墙的铁栏杆,另一只手举着什么东西,朝我挥舞着。我不想在同学们面前出丑,假装没听见,追着足球,向远处跑去。这时候,父亲的喊叫声更大了,一声接一声,在操场上空回荡。同学们都驻足观望。我站在操场上,狼狈得手足无措。这时,一个男生喊我:“金林,快去呀!你爹找你卖鸡蛋呢!” 我羞得满面通红,愤怒地跑向父亲,冲他嚷道:“你来干什么,啥事?”父亲手里握着三个鸡蛋,递给我说:“你没吃早饭,你妈煮了三个鸡蛋,让我给你。你快拿着吃吧,我还要去卖鸡蛋,摊位让别人照看着呢。”我头脑一热,啪的一声,把父亲手里的鸡蛋打在地上,咕噜噜不知滚哪去了,怒吼道:“鸡蛋有啥好吃的,一顿不吃饿不死。你赶紧走,卖你的鸡蛋去!”
父亲愣住了,似乎被我的喊叫声吓到了。很快,他的眼圈就红了,像个受委屈的小孩子,大张着嘴巴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慢慢地转过身,向菜市场走去。
当天晚上,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,忧伤地对我说:“爹知道你怕人瞧不起。爹是个农民,你生在农民家庭,你就是农民的儿子。这谁也改变不了,这不丢人,别人怎么看你不重要,影响不了你。你要想改变命运,就得自己努力。你不努力,那才丢脸呢!”
父亲的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灵魂。我羞愧地低下头,为自己苍白无力的虚荣心感到内疚。
第二天早上,我提起一篮鸡蛋,和父亲一起去菜市场。走进厂区,我抬头挺胸,和父亲并肩前行。遇到同学,我骄傲地告诉他:“看,这是我爹,一个卖鸡蛋的农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