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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黄润玉两首洋山诗看明代舟山海禁

  本版图片均为资料图

  □顾佳莹

  在明代以前,中国历代并未对海洋实施封禁政策,以至于到宋元时期,中国的海洋经济发展到了一个很高的程度。但朱元璋害怕沿海百姓与沿海军阀余党以及东南倭寇等势力相勾结,对国家政权造成威胁,便一而再、再而三地颁布禁海令,从而形成了广为人知的“片板不许下海”的海禁政策,例如洪武十七年,“信国公汤和巡视浙江、福建沿海城池,禁民入海捕鱼”。这不仅对当时的海洋贸易造成了严重的打击,甚至还让沿海百姓失去了近海捕鱼的权利。在这种严厉的海禁政策下,沿海的舟山群岛作为汤和口中的“藏污纳垢之地”,受到了巨大的牵连。明当局不仅撤销了舟山几百年的县州行政建制,还把三万四千余岛民迁徙到浙东和浙西各州县以及安徽凤阳县,致使当地与海有关的制盐业、造船业和渔业在这一时期倒退数年。

  一、 明海禁下诞生的两首洋山诗

  但幸运的是,明朝两百年的海禁政策并不是一成不变的,从洪武年间的确立,再到永乐年间的弛禁,明中期的再禁,至最后的隆庆开关,海禁政策时松时紧,使得沿海地区的发展有时不时的喘息之机。甚至,在明中期的再禁时期,虽有政府“寸板不许下海”的施压,但仍有渔民出海捕鱼,一度形成帆樯如云的盛况。而舟山洋山渔场在明中期的海禁情况,就被明代宁波文人黄润玉,记录在了他的两首洋山诗中。那这黄润玉又是何人呢?他的诗为何能反映当时的舟山的海禁情况呢?

  黄润玉(1389~1477) 字孟清,鄞县(今属浙江宁波)人。明成祖永乐末年中举,为官期间,作风严厉,体恤百姓,深得百姓称颂。自1457年退离官场后,黄润玉定居鄞州,在建南山书院讲学,人称南山先生,其学术理论对明代早中期的浙东学派有较大影响,为学期间,经世为民,密切关注社会生活。所以在鄞州期间,黄润玉创作的两首《海峤渔樵》即两首洋山诗,是他直面渔民生活所记录下来的真实信息,也是当时舟山海禁演变的真实写照,二诗云:

  其一

  吾郡渔樵多借海产,谚云:“清明柴,压折街”。又云“桂花石水,不如三水洋山鱼之富”。然海艘往来惟仗风帆,棹歌竞起,潮顺风忙。

  鲸浪生涯险若何,渔樵差以胜江河。

  四时哨艇春柴贱,三水桃艚夏网多。

  帆势得风齐发啸,橹声摇月竞联歌。

  太平久矣狼烽息,但愿长年海不波。

  其二

  癸已之夏,海禁严甚。洋山鱼船弗得放,咨嗟之声载道。南山老翁闻之,因占口号而为之叹。

  鄞人业道网,冰山白瑳瑳。

  网罟一以具,桅梁百无颇。

  玉尺幸满载,金梭望愈多。

  无端张督怪,拆船遍鲸波。

  当我们把镜头拉近,把时间跨度限定于两首诗歌之间,就会惊奇地发现,前者其一描写了洋山渔场的捕捞盛况,后者其二却哀叹了百姓渔船弗得放的苦楚,前后不过十余年,却是一兴一衰。渔民生活变化的反差里,折射出了海禁张弛的变迁。那在短短十余年里,舟山海禁政策的实施情况如何?让我们把时间定格在两首诗歌的创作节点,一起来追溯当时的海禁变化情况。

  二、 洋山诗中的舟山渔场之兴

  第一首诗歌是黄润玉退居鄞州(1457)后所作,具体的创作时间不得而知,但大致处于天顺八年(1464)即政府出台打击沿海走私条例之前。正如后人袁钧《鄮北杂诗》(并序)云“一年专等海山柴,柴近清明压折街。哨艇棹歌齐唱处,潮忙风顺到江涯”,诗序以充满生活气息的质朴语言,道出了“吾郡渔樵多借海产”的地域特色。春夏时节,海上早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渔船,“棹歌竞起,潮顺风忙”,勾勒出一派欣欣向荣的生活景象。在诗中,诗人不仅赞叹了渔民面对海洋的抗争精神,还介绍了渔民出海前的准备工作。在诗歌的第三联,诗人更是展开想象,思绪翻飞至苍渺雄浑的洋面上。一时间,船帆能啸,橹声动月,劳动人民在洋山渔场画下壮阔的图腾,汇聚出一幅独具海洋色彩、气势宏伟浪漫的出海图景。可见在当时,“片板不许下海”的祖训已然成为政府的“一纸空谈”,渔民们纷纷乘风而起,出海远洋,来到舟山嵊泗大洋渔场,一度造成了千帆竞发和月下竞歌的壮观场面。面对此种盛况,诗人不禁有感而发,遂写下诗歌最后一联“太平久矣狼烽息,但愿长年海不波”,表达自己对洋山渔民的美好祝愿。

  为何在海禁戒严的明中期,舟山的洋山渔场还能出现如此捕捞盛况?无独有偶,舟山海禁的松弛并不是时代的个例。早在明中期景泰二年(1451),就出现过总督备倭都指挥佥事王谦等“受滨海军民赂级之下海捕鱼”但未受处分的案件。更有意思的是,虽然政府颁布了海禁政策,但是沿海地区仍要向朝廷上缴渔课税。如天顺二年(1458),翁绍宗向朝廷汇报了因海防军弁拦截并索要钱财,使渔民错过鱼汛,无法按时上缴“黄鱼贡”的事件,对此,朝廷令坐罚俸一年。而宁波舟山也有要向朝廷上供的海错,明代嘉靖年间的《宁波府志》中的额征记载了当地要上贡的方物,如鄞县“海错五曰泥螺、曰紫菜、曰虾米、曰鹿角菜、曰墨鱼干”,如象山“海错七曰虾米、曰泥螺、曰鮸鱼、曰鲻鱼、曰鲈鱼、曰海鲫鱼、曰龙头鱼”,又记载了税收,如在城河泊所要征收“三千二百四十锭”余,如河泊所要征收“一千一百七十锭”余,这就给了某些渔民出海披上了合法的外衣。此外,据明代嘉靖年间的《宁波府志》记载,成化八年象山县人口就有16983人,可当地的耕种并不能满足百姓的生活需求。黄润玉在《涂田耕稼》说“吾郡稼下土者,多海涂,岁种豆麦,必候刈稻水田中,翻土为畦地,窄民贫如此。”故不断地有渔民出海,向海洋谋求生计。于是宁波舟山一带,或由于顾忌自身利益,或由于应付渔税装聋作哑,又或是同情渔民宽大为怀,一些官员选择宽待渔民下海捕鱼,而不是禁严之。这就和政府明面上的海禁政策相脱节,让宁波舟山的渔民有机可乘,追鱼逐利,甚至来到黄鱼资源丰富的洋山渔场,造就了当时洋山黄鱼汛的盛况。

  所以,从时间上看,永乐之后逐渐活跃的舟山洋山渔场,尽管因宣德期间彻底罢黜下西洋导致沿海有所禁严,但在明英宗、明代宗时期,这一带的海禁是外紧内松的。渔民纷纷下海,“海艘往来”间,甚至一度形成了沿海集市,比如黄润玉在《郊墟商贾》中提到,“自禁通番商贾,至今天顺间,四效各置墟,三日一市,邻邦来商,百货云集,民生之厚,自兹始矣。”可见,海禁的放宽给沿海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生活福利,也给洋山渔场的发展提供了时代的福利。黄润玉笔下“海艘往来惟仗风帆,棹歌竞起,潮顺风忙”,也成为当时海禁松弛下渔民幸福生活的美好历史见证。

  三、洋山诗中的舟山渔场之衰

  可惜好景不长,当我们把历史的镜头定格在黄润玉创作第二首洋山诗的时间,会发现海禁竟不知何时严苛至令百姓怨声载道的地步。追溯至成化二年(1466),诗人黄润玉就称“海禁日严,乏物可献,辄有土宜,少致芹意”。后不久,诗人在给宁波知府方逵祝寿时再次强调了“吾四明为郡,三隅际海,自贾舶渔艚有禁,人惟务田稼以厚生”的生活现状——沿海百姓只能以耕种为生,甚至连需要上贡的海错都“乏物可献”,可见海禁之严。而到《海峤渔樵》其二中出现的时间点——“癸已之夏”成化九年(1473)时,苛刻的海禁政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当地百姓的供需日常。

  诗歌开篇,诗人就强调“癸已之夏,海禁严甚”,以致“洋山鱼船弗得放,咨嗟之声载道”,这里我们就可深深体会到诗人对当时海禁的反对态度。但他作为一个退休的耄耋老人,无权无势,只能“因占口号而为之叹”。接下来,就让我们一起来看看诗人是如何“为之叹”。诗歌前六句主要构想了渔民整装待发,海味日益丰厚的美好图景。在对未来幸福的憧憬里,鄞县渔民不辞辛劳,奔波海上。如不出意外,辛勤的渔民早已来到远处的大洋山海域,来到他们经常捕鱼的地方。这里,黄鱼、乌贼等海鲜数量日益增多,正是最为肥美的时候。但和诗歌塑造的美好愿望完全不同的是,最后两句呈现给读者的,却是一片“拆船遍鲸波”的惨状。其中,诗人在第七句里提到了海禁的“罪魁祸首”——“张督”。据雍正时期《宁波府志》记载,“张督”极可能指的是成化七年(1471)上任的知府张赈。张赈作为宁波的重要父母官,他对海禁的态度虽没有文献记载,但一句“无端张督怪”极大程度地彰显了黄润玉对其的讽刺态度,也可见“张督”对海禁是十分支持的。甚至其为了限制渔民出海,竟命令百姓“拆船”。

  其实在早年间,官府就实施过“拆船”这种限制性举措。比如永乐二年(1404),就有文献记载“郡县以闻,遂下令禁止民间海船,原有海船者悉改为平头船,所在有司防其出入”。可见,船只的样式改变后,政府可以在工具上限制渔民不得远洋捕鱼。而诗中一些隐藏的信息也提示我们当地百姓有远洋捕鱼的行为,“冰山白瑳瑳”说明渔民准备了极可能是用于远洋保鲜的冰块,“桅梁百无颇”很可能指的是“二桅”以上能够远洋的大船。由此推理,“张督”的拆船命令还是有理有据的。但从“海禁甚严”的背景和“拆船遍鲸波”的惨状看,拆船这一行为必定还影响到了小船渔民的生活,甚至到了“咨嗟之声载道”的地步,严重摧毁了当地沿海百姓的生计。一时间,洋山渔场富饶的海味无人问津,《海峤渔樵》其一中展现的生机勃勃的渔业图,也只能存在于过去的历史记忆里。可怜海禁下的沿海百姓,既无法在海中获得渔利,也无法在滩涂中获得生计,诗歌字里行间饱含诗人“长太息以掩涕兮,哀民生之多艰”的痛心之感。

  若从国家政策上看,这一时期的禁海力度还是有迹可循的。成化年间,东南沿海的走私活动逐渐活跃,据张燮《东西洋考》记载“成、弘之际,豪门巨室间有乘巨舰贸易海外者。奸人阴开其利窦,而官人不得显收其利权。初亦渐享奇赢,久乃勾引为乱,至嘉靖而弊极矣”,沿海走私成为了当时明政府的主要打击对象之一。早在天顺八年(1464),明英宗就颁布诏令“通行浙江、福建、广东都布按三司,并直隶卫所总督、备倭、巡海等官,督属一体遵奉禁约。军民人等不许打造二桅、三桅大船,私出外洋,接买番货,兴贩私盐等项为非,如有故违,事发到官,照依榜例,正犯处以极刑,家口发边卫充军”。成化七年(1471)二月,明宪宗又一次颁发谕旨,重申禁令:“近闻有等奸顽之徒,擅造违式大船,将带违禁物货,前往番国买卖,恁都察院便出榜去福建、广东、浙江各府、州、县常川张挂,通行晓谕,有犯了的,即便拿问,正犯处以极刑,家口发沿边卫所充军。”可见,明政府对私人出海贸易的打击力度是下了狠手的。所以在这一时期,海洋渔业受到了海洋贸易的牵连,舟山沿海的海禁又一度处于紧绷状态。但同时,诗歌中“无端张督怪”的“无端”一词却在隐隐暗示我们,当时沿海海禁的实施力度和当地政府的态度息息相关。可惜“张督”不像《海峤渔樵》其一时期的官员一样,对百姓抱有宽容、同情的态度,反而顺从禁海政策方向,甚至过度打击沿海渔民的生计。由此看来,黄润玉的《海峤渔樵》其二就是禁海政策下民生疾苦的真实写照,为后世研究海禁力度提供了历史的窗口。

  两首洋山诗,前后十余年,一首朝气勃发,一首暮气沉沉,呈现了明代洋山渔场在诗人黄润玉生活时期不同的发展情况。所以诗人创作的二首《海峤渔樵》,不但真实而又艺术地描绘了当时舟山洋山渔场兴衰,反映了诗人对百姓的拳拳爱护之心,而且蕴藏着丰富的历史资料,具有一定文学水平,又具有较高的史学价值。其中所提供的史实,为我们研究明史、禁海史,尤其是舟山的海禁情况提供了有益的参考,补充和纠正了历史记载之不足。以十余年见两百年,明代整体的海禁政策因为多种因素时宽时严,给沿海人民带来了巨大的影响。

  但舟山洋山渔场由于其优越的地理位置,在海禁的夹缝中不断扩大其影响力,以至明朝海禁结束即隆庆开关后,成为了东海一带浙苏闽粤人民共同追求的渔场之一。

  作者单位:浙江海洋大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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