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孟远策
小时候,妈妈是我最害怕的人。
那些年,她的经典装束总是一双高跟鞋,永远不会重样的旗袍,人前是绝对的优雅女性,说话也是柔声细语。谁都无法想象这样的美女河东狮吼的模样,可我妈就是这样。她会用打的方式教训我,一开始是戒尺,后来则是老爸用旧的皮带。打之前我就开始嚎啕大哭,可惜没有半点用处,她照样打。她打的时候,我从不敢逃,她叫我,我就过来乖乖挨打。
家里有她定的规矩,不准关门,更不能锁,以便她随时如幽灵般浮现在我身后。她的查房让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,有一点微小的响动就立刻把作业底下压着的闲书往桌子底下一扔。我的行事准则是《弟子规》,当然,是她逼着背出来的,我现在依旧可以倒背如流。一旦我听见她喊我而没有答应,她就让我反省,背一遍“父母呼,应勿缓;父母命,行勿懒”。有时候,她会直接冲过来扭我耳朵,以便让我“长点记性”。如果在她训斥时顶嘴,那更是不可饶恕,因为“父母教,须敬听;父母责,须顺承”。
她总带我去看电影,而且常出去旅游,但是一场电影一篇观后感,旅游一天一篇游记,大巴车上还要背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之类的古诗词,不按她说的做就别想出门。对于这些,我实在是烦不胜烦。
青春期的少年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规矩。从前怕到和她对视都不敢的我和她顶嘴,捂上耳朵不肯听她唠叨,把房间的门狠狠一关,重重的闷响回荡在空气中。当我比她高出一头,她打不动我,也就不再打了。
我追着自己走,不愿回头看她一眼。
有一天,我看到妈妈在给自己染发,这个发现使我震惊。她的黑头发底下,长出了拔不光的白头发。我听见她抱怨腰疼,担心额头上的皱纹。去年夏天,她体检查出了毛病,去上海的大医院做检查,然后是手术。
妈妈仍旧是那位优雅的女士。在做检查的那两天,她还在吃小杨生煎和满记甜品,精神抖擞地拍下来向我炫耀。给她打视频过去,她很开心地笑着。我也是。
她不知道,在那个闷热的夏天,她和爸爸去上海的第一个晚上,我蜷在被子里哭。夜里那么安静,我听见自己抽泣的声音。家里只剩下三个人,我、外婆和弟弟。还在念书的我这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十足的小孩。我什么都做不了,我怕黑,更害怕失去什么东西以后留下的空白。那晚我哭得稀里哗啦,因为我想妈妈了。第一次这么想她。
大约一星期以后,妈妈就回来了。她恢复过来,而我什么也没有表露。
我的妈妈,她还是那个美女啊。穿着低了不少的高跟鞋,依旧是一天一身旗袍,飒爽的短发,少女似的微笑。她爱上了买花,团购各色的玫瑰、清香扑鼻的百合、开着星星似小花的勿忘我。家里终年如春,满目芬芳。
记得有一回,妈妈帮我吹头发,她问我以后会不会也这样给她吹。我噘起嘴回答:“以后再说,妈妈。”
现在让我给您肯定的回答吧。
我爱您。这绝对是真的,妈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