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郭法章
这是1978年冬天一个寒冷的夜晚,来自上海的“工农兵19”客轮缓缓驶入舟山定海港。定海客运码头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模糊不清的脸。在昏暗的灯光下,我们这些来自中原农村的新战士懵懵懂懂地登上了一辆军用卡车。卡车沿着夜色笼罩下的崎岖不平的海岛公路盘绕前行,一路颠簸后抵达大山深处一排低矮的平房前。
我被分到了新兵连12班。班长是福建人,我们都称他陈班长,而老兵们却在背地里叫他“地瓜”。很快,我们这些来自北方的、没见过世面的农村兵便领教了“地瓜”班长的厉害。陈班长满口“鸟语”,“黄王”不辨,“右后”难分,还能把“比赛”说成“比睡”,常常让我们听得一头雾水。偏偏我们班有两名新兵,一个叫黄傲华,一个叫王耀华,每当点名时,两个人都会同时应答,常常让性格急躁的陈班长暴跳如雷。队列训练时,我们也常常会把“向右转”听成“向后转”,这更让陈班长气急败坏。
那时全国各地正在热映故事片《黑三角》,《边疆的泉水清又纯》这首电影主题曲也被李谷一唱响大江南北。我们的训练场旁边有座水库,渔家姑娘常常在此浣洗衣物。洗完衣物,姑娘们便会坐在那边唱起那首优美动听的电影主题曲:“边疆的泉水清又纯,边疆的歌儿暖人心。清清泉水流不尽,声声赞歌唱亲人。唱亲人解放军,军民鱼水情谊深……”歌声实在太动听了,把我们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。本来就被陈班长难懂的口令声弄得五迷三道的我们,此时走起队列来更是混乱,洋相迭出……
连长文波,来自基地水线连,年轻而英俊,虽然仅仅年长我们几岁,却沉稳老练,让我们敬畏有加。为排除干扰,连长命陈班长等人前去生产大队交涉,谁知陈班长一去,闹了个大笑话。
那个星期天,陈班长和其他几名班长一起,找到驻地大队支书王杲,表明来意。孰料陈班长甫一开口便惹得大队支书勃然大怒!原来闽南话中王杲的发音很像“黄狗”,支书王杲说陈班长侮辱了他的人格,破坏了军民关系,吵闹着要去连里理论。随行的几个班长七劝八劝,无奈越描越黑,后来还得连长亲自出马。但从此以后,渔家姑娘依旧在水库边洗衣,只是我们再也听不到那些美妙悦耳的歌声了。
在队列训练方面,我似乎没有得到过什么表扬,主要是我站在队列里不是肚子挺在前面,就是屁股撅到后头,影响了全班队列的整齐划一,也确实让陈班长伤透了脑筋。
但有一次,我却意外地受到了连长的表扬。
“练胆”是我们每个新兵的必修课,每天晚上需抽调两名新兵参训。其训练内容为:班长在任意指定的某个地方悄悄放上一件物品,里面藏着一张由连长亲笔签名的字条,要求在黑漆漆的夜色里按时找回这些物件。这天晚上,轮到我和同班战友周大兴参训。陈班长特别提醒我们,东西就放在山上一个有着显著标志的地方。
那年冬天,舟山天气特别冷,已纷纷扬扬地下了几场的大雪。我们在残雪尚未消融的山坡上艰难攀爬,在密密的竹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探寻。正当我们心无旁骛地仔细搜寻时,走在前面的周大兴却突然“唉哟”一声扑倒在地。原来是周大兴被积雪掩盖下的锋利无比的毛竹桩刺破了脚,疼得他伏在雪地里不住地呻吟。我搀扶着周大兴坐在一块山石上,给他作了简单的包扎后,便独自一人摸索着继续前进。远方的山头上不时闪现出忽明忽暗的灯光。陈班长说过,舟山群岛地处东海前哨,敌情复杂。当年蒋介石溃逃舟山时曾留下许多特务,他们常常在晚间出来接头。那忽明忽灭的灯火难道真如电影《黑三角》里所描述的那样,是猫头鹰之类的狗特务接头联络的暗号?想到这里,我不禁腿颤颤而汗涔涔了。我怀揣一颗“咚咚”乱跳的心,仔细地搜寻着,乍一抬头,却见一个偌大的花圈竟赫然立于我的面前,花圈上黑色的“奠”字在积雪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狰狞!我瞬间感到脑袋发胀,血往上涌……我战战兢兢移动着双腿,后来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亮,我发现在新坟旁边那棵马尾松上,竟然悬挂着一只印有“为人民服务”字样的军用挎包!我两手哆嗦着摘下挎包,犹如拿着一颗咝咝冒烟的手榴弹!我把手伸进去,里面果然塞着一张由连长亲笔签名的字条!此时,完成任务的喜悦战胜了方才的恐惧,我一边骂骂咧咧地抱怨着挨千刀的“地瓜”班长,一边连滚带爬地逃离了那个“有着显著标志”的地方。我找到周大兴,弓身把他背在背上,沿着那条布满积雪和荆棘的山间小路,艰难地朝山下一步步挪去……第二天,连长当着全连官兵的面,表扬了我和周大兴轻伤不下火线、圆满完成任务的顽强作风和革命英雄主义精神……
备受煎熬、然而却让人终身受益的新兵连生活行将结束,文波连长郑重宣布:从此以后,你们就是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了!
可万万没有想到,在我离开连队不久,文波连长却因一场灾难永远地离开了我们,同时遇难的还有我的新兵连同班战友周大兴。几十年来,我时常回忆起紧张严酷而充满激情的新兵连生活,早已远去的老连长和大兴战友也常常勾起我无尽的怀念。还有,曾经严苛要求过我们、并使我们在浴火中重生的陈班长,你在他乡还好吗?